丛冉,剑渊。
当这场秋雪覆盖人间的时候,剑渊却依旧停留在最初的那种模样里。
不见风雪,不见风雨,只是剑渊该有的山林孤崖与无数剑意。
黑袍人平静的立于剑渊旁,剑渊之外既是风雪,然而剑渊两崖什么都没有。
这是一个很诡异的画面。
譬如比人间大多数地方都要高的幽黄山脉当初却是被水淹没一般。
但这便是人间。
黑袍人看着那些在剑渊内不住的跃动的剑意,譬如大河游鱼。
师涓盘坐在一旁,身前放着一张琴,还有当初那张黑袍人在谣风台上留下的纸张,似乎便是琴谱的样子。
“我很好奇这处剑渊的来历。”黑袍人看着渊中那处从历史记载之外遗留下来的石碑,缓缓说道。
师涓早已弹完了那一首琴曲,在剑渊旁已经枯坐一日,听见黑袍人突然开口,看向他说道:“为何?”
黑袍人声音中似乎有些惊奇,说道:“按照你们黄粱传说,剑渊乃是千万年前留下来的东西,那么这道剑意存在了这么多年,依旧可以与人间风雪相抗衡,我无法想象这是什么人才能留下这般剑意。”
师涓看着那处石碑,上面只有两个历经岁月的长空,有许多人知道在那上面曾经还有个星字,但是以石碑与字体的大小而言,或许还有一个字,只是连无数年前的历史都未曾记载下来。
“你们槐安的剑圣大人呢?”师涓看着黑袍人问道。
“首先,不是我们槐安,而是我们人间,剑圣大人的意义不至于槐安。”黑袍人平静的纠正着师涓话语中的错误,“第二,人间从来便没有人见过剑圣大人出剑,如何比较?”
“我以为当年破天那一剑,人间曾经见得。”
“这种事情,人间怎能见得。”黑袍人感慨的说道,“无论是破天,还是打破冥河之门,都不是人间能够见得的事情。”
师涓沉默许久,才缓缓说道:“或许云梦泽中有记载,毕竟这般存在,或许只能与云梦三术中失传无数年的神术有关。”
说的便是剑渊那道剑意之事。
黑袍人似乎回忆起了许多年前在槐都的某场关于石头谈论,他虽未曾参与,却也听得了。
神在千年前死在了一个问题中,死在了自己的石头下。
“神的存在,早便被人间证明是一种悖论。”黑袍人看着师涓缓缓说道。
“但我们所说的神,不是一种寄托信仰的意象,而是一种名号,一种称呼,譬如我叫师涓。”师涓解释道。
黑袍人沉默的听着。
“你们槐安的神,死于人间的思考之中,当你们突然发现神的悖论的存在,那么神便死了,但是据说在云梦泽的记载中,一些神死于内乱,一些神死于某个人手里。”
“所以这道剑意其实来自于当年的弑神一剑?”
“只是传闻而已。毕竟人间没人见过。”
“说到底,人间不过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。”黑袍人缓缓说道。“当答案揭晓,一切都将化为乌有。”
师涓沉默下来,亦没有去想这句话,甚至于在刻意的遗忘着。
槐安站得太高,于是只能去想得太多,所以道门之中每年都会疯死许多人。
二人没有再在这些问题上纠结下去,黑袍人回头看向剑渊外的风雪。
师涓看着琴边那张纸,沉默少许,说道:“你如何确定你要等的人一定会来?”
黑袍人从袖中伸出手来,手中握着一截断笛,看着那截断笛,沉默少许,说道:“只要不是我弹起那首曲子,那么她一定会来。这便是命运留下的引子。”
“就像你们道门所说的大道缺一一般?”
“这不是缺一,这是道四十九。”黑袍人缓缓说道,却是蓦然愣了一愣,看向幽黄山脉方向。
本来只是一句寻常的阐述,然而却令他想起了一个人,亦即道圣,李缺一,当年他亦有另一个名字,那便是道四十九。
那些曾经都是师兄。
只是所有师兄都已经死了。
或者老死青山,或者老死冥河,或者,猝然死在人间。
黑袍人握紧了断笛,只是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,好似一块立于崖边的山石。
而后有剑舟破开风雪,也破开剑意落在了山崖上。
黑袍人回头久久的看着那一处,看着那个沉默的书生与红衣少女,而后缓缓说道: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。”
红浸珊平静的抹去唇角的一丝殷红,看向那个立于崖边的黑袍人,什么都没有说,而后看向那个盘坐于一样的谣风叔司师涓。
原来是在这里。
红浸珊这才明白当初谣风境内那些事情的指向所在。
“如果我是你,便不会继续留在这里。”红浸珊看着师涓缓缓说道。
师涓看着红浸珊,轻轻抚过琴弦,缓缓说道:“但我是帮凶,我逃得过人间审判,我逃不过自己内心。”
“所以你在等什么?”红浸珊看着他说道。
“等你说原谅我或是不原谅我。”师涓收回手,端坐于琴前,背对着红浸珊缓缓说道。
“我若是原谅你,或是不原谅你,有什么区别?”
“您若是原谅,那我便带着琴离开,您若是不原谅,那我便带着琴死去。”
红浸珊沉默少许,说道:“为什么?”
师涓看着剑渊山崖外的风雪,缓缓说道:“因为我想活着。”
“可以,是个不错的理由。”红浸珊平静的说道,“你走吧。”
师涓再一拂过琴弦,一段旋律浮起剑渊旁,又被剑意绞碎,站起身来,向着黑袍人行了一礼,也向着红浸珊行了一礼,然后背着琴缓缓离开。
直到师涓的身影消失于剑渊旁,红浸珊才再度看回那个一旁不动声色的黑袍人。
“林梓观竹寒。”红浸珊看着黑袍人平静的说道。
黑袍人依旧没有摘下兜帽,只是看向红浸珊,缓缓说道:“你既然知道是我,为什么还要来?”
红浸珊站在崖边,青悬薜亦是沉默的看向她,想要知道答案。
红浸珊平静的说道:“总有万分之一的期望。”
“这很荒唐,不是么?”黑袍人看着红浸珊似是反问般说道。
“但你也选择相信了。”
黑袍人沉默少许,说道:“是的,不合理才是人间最合理的存在。”
红浸珊看着他,缓缓说道:“在仇恨里活了这么多年,你不会觉得累?”
黑袍人缓缓笑着,说道:“但你若是想想一直想要杀的人还活着,你便不会觉得累了。”
“照你这么说,你应该去杀八师伯,而不是我。”
黑袍人看向磨剑崖方向,沉默少许,叹了口气说道:“他太强了,就算他能来剑渊这种地方,我也杀不了,所以只能换个人,继续往后一代去了结仇恨。庆幸的是,我已经完成了一半。”
青悬薜在一旁听得有些茫然,不知道那完成了一半究竟是什么意思。
红浸珊却是沉默下来,看向他说道:“当初在冥河尽头,你在那里动了手脚?”
黑袍人点点头,说道:“是的。”
当时在冥河尽头,众人合力借力与红衣,期望能封住冥河之门,然而当时竹寒却并没有真正出手,他当时所说,乃是望师兄助我,用的是李缺一残余人间的道意。
他的出手在于红衣进入冥河旋涡之后,推波助澜的引动冥河之力。
“但是不管我当时究竟有没有耍那些阴招,崖主她都不可能将冥河封住。”黑袍人平静的说道,“我只是小小的出手干扰了一下,大抵会让我在她的死亡中,留下一些参与过的足迹。纵使是那样,亦如饮美酒,令人沉迷。”
“你好像个疯子。”红浸珊看着他说道。
“疯子。呵呵。”黑袍人面容藏在阴影下,只是笑着,而后平静的说道:“谁不是?”
人间都是疯子,疯得合群便是世人,疯得独特,便是恶鬼。
这是当年这身黑袍的主人所说的话。
随着黑袍人那一句谁不是落下,那只一直停留在他手中的断笛却是蓦然脱手而出,悬于剑渊之侧,无尽道意从他身上涌出。
“临!”
临字诀出口,剑渊山崖一阵风声泠泠。
红浸珊平静的拔剑,看着他说道:“当年无敌人间近千年的道门,现而今想要杀个人都要用这般粗劣的阴谋,着实有些无趣。”
黑袍人身周道文环绕,平静的看着红浸珊说道:“天下第一是函谷观,也是你们磨剑崖,我们终究是小人,小人想杀大人,自然要卑劣一些。”
二人虽然还未交手,但是那些道文与剑意已经四处肆掠开来,青悬薜感受着道意与剑意的双重压力,不自觉的抱着书箱往后面退了一些,直到握住了剑圣那柄剑,那种无形的压力才渐渐退去。
方寸剑意不住的向外涌出,然而因为剑渊剑意的压制,终究有些落于下风。
“但卑劣也好,终究是为了杀人而来。”黑袍人平静的说着,将双手中两截断笛举至身前,道文环绕而上,重新续接为一只长笛。
“有太多的东西藏在岁月里,譬如这只笛子,当年亦是你剑宗之人斩断。”
“所以,你还是死在这里吧。”
黑袍人吹起了长笛。
天地之间一片悠悠之音,与肃杀全无关联,然而笛音所至,万物摧朽。
红浸珊沉默的看了一眼剑渊,那道剑意从无情绪,只是平静的压制着一些剑渊之外的剑意。
纵使是这样,红浸珊身周气息依旧未曾衰弱,什么都未曾说,而方寸只一霎,便越过了山崖之间的一切距离,抵在了黑袍人面门之上。
剑意浩荡,将那一身黑袍彻底粉碎。
在一旁的青悬薜却是愣在了那里,红浸珊亦是未曾想过这一幕。
黑袍之下,是一个无比年轻的道门之人,气质温和,譬如春风,只是面容之间总藏着许多冷漠。
“果然是磨剑崖之人啊。”年轻人感叹的看着那一柄悬停在自己眉心处的方寸,纵使剑渊剑意压制,依旧这般强横。
“你不是竹寒。”红浸珊看着他缓缓说道。
年轻人身形闪开,避开了方寸的气机锁定,出现在剑渊山崖另一边,借着剑渊剑意抗衡着红浸珊的剑。
“这是当年的我。”竹寒平静的说道。“这是当年我想成为的那种人,是我的回忆也是我的过往,是我被你们斩断的前生。”
红浸珊伸手召回方寸,有些沉默。
“是你们,让我做不成那样的人,于是变成疯子,变成蛮缠的农夫。”竹寒死死的握住长笛,看着红浸珊说道。
“不是我们,而是槐帝。”红浸珊站在那些汹涌的道意与剑意之中,缓缓说道,“当年之事,我不相信你不明白,那是槐帝刻意挑起的剑宗与道门的仇怨。”
竹寒只是站在崖边,平静的说道:“我当然知道,但你剑宗,便是无辜的么?槐帝已经死了,你们自然也该承受你们应有的那份罪责,白衣当年杀了的那些人,终究要你们来还的。”
当年八百道门上剑崖,便是因为槐帝借七师兄的决离杀死了子树观一露,于是一同上崖,想要讨个公道,白衣一步登顶,以灵台尽斩道门之人,若是李缺一当时未曾赶到,竹寒那几个残余的人,早已死在了剑崖之上。
这便是一切仇怨的缘由。
红浸珊什么都没有说。
所有人都以为道门已经遗忘了当年那些事情,但是终究还是有人没有忘记。
大概便是这样。
一个不算可口且有些荒谬的故事。